发布时间:2022-06-02 14:17:39 作者:王充闾 来源:
《刊授党校》
八年前,特别是经过近两年的艰辛努力,终于完成了《逍遥游——庄子传》创作。开宗明义第一章,我即为这位伟大的思想家、文学家奉献一顶“诗人哲学家”的桂冠,其中有这样一段话:
庄子接受感官的呼唤,放射出激情火花,又能随时运用理性的抽象,营造出幽思玄览。如果说,他从诗那里找到了灵感的源头;那么,哲学则使他获得了悟解的梯航。在他的身上,诗与哲学实现了有机统一,统一于对宇宙人生终极问题的思考与追问,统一于对庞大的外在的社会价值体系的弃置,而着眼于对生命、对命运、对人性的形上思索和诗性表达。可以说,庄子的不朽杰作,是在一个诗性最匮乏的时代,却以其熠熠的诗性光辉,托载着思想洞见、人生感悟、生命体验,而泽被生民,垂范后世。
这番概括性的定语,并非凭空架构,而是基于中国文学史上大量的实存而得出的世所公认的结论。
庄子本人,赋予自己的文章以“谬悠之说,荒唐之言,无端崖之辞”的定位。今天,我们具体剖析可以看出,其行文布局呈现跳跃性,从而具有诗性结构之美;奇幻的夸张、葱茏的想象则创造出一系列诗的意象;在风格上,情感浓郁,浪漫飘逸,气度雄浑,显现特异的诗之原质;而诗意的语言与和谐的韵律则使庄子散文具有诗的外在形式特征。
其实,关于“庄子与诗”这一话题,前人之述备矣。论者大都认定庄子之文具有鲜明的诗性特质。王国维先生指出:
《庄子》具有“诗歌的原质”,“巧于比类而善于滑稽:故言大则有若北溟之鱼,语小则有若蜗角之国;语久则大椿冥灵,语短则蟪蛄朝菌;至于‘襄城之野,七圣皆迷;汾水之阳,四子独往’,此种想象决不能于北方文学中发现之,故《庄》《列》书中之某部分,即谓之散文诗,无不可也”。
闻一多先生更把《庄子》说成“绝妙的诗”。他以诗人之心体会庄子之文,得出结论:“那婴儿哭着要捉月亮似的天真,那神秘的怅惘,圣睿的憧憬,无边际的企慕,无涯岸的艳羡,便使他成为最真实的诗人。”
古今文学批评家往往通过溯源导流来观察、研判《庄子》的诗性特征。清代学者吴世尚认为:“《易》之妙妙于象;《诗》之妙妙于情;《老》之妙得于《易》;《庄》之妙得于《诗》。”而更多的学者则把庄周与屈原相提并论。明末著名学者陈子龙云:“予尝谓二子(屈原与庄周)皆才高而善怨者,或至于死,或返于无何有之乡,随其所遇而变耳。故二子所著之书,用心恢奇,逞辞荒诞,其宏逸变幻,亦有相类。”当代学者程千帆先生也说,庄子的文章是“说理之文参以抒情之体,虽故为谬悠,实深于哀乐,其内心之矛盾,大类屈原”。
近代思想家、文学家龚自珍指出:“庄、屈实二,不可以并,并之以为心,自(李)白始。”李白并庄、屈而为一,从而开启了我国古代两大浪漫主义流派的合流。清代文学家刘熙载指出:“诗以出于《骚》者为正,以出于《庄》者为变。少陵纯乎《骚》,太白在《庄》《骚》间,东坡则出于《庄》者十之八九。”在历代文学家中,苏轼是最为景慕庄子的,他不仅以庄子思想作为他蹭蹬生涯中的精神支柱,而且其诗歌创作也多自《庄子》出。清代文学家、思想家方东树也说:“大约太白诗与庄子文同妙,意接而词不接。发想无端,如天上白云,卷舒灭现,无有定形。”这恰是诗的神髓。
当代庄子学派专家方勇教授对此作过系统的论述:庄子的语言往往如行云流水,飘逸优美,宛转跌宕,同时又节奏鲜明,音调和谐,具有散文诗般的艺术效果。如《齐物论》篇中极写了风之情态,从各种各样的孔穴,写到各种各样的风声,从小风到大风,再到众窍俱寂,树影摇曳。正如(清代文人)宣颖所说:“初读之,拉杂崩腾,如万马奔趋,洪涛汹涌;既读之,希微杳冥,如秋空夜静,四顾悄然。”既有赋的铺陈,又有诗的节奏,读来仿佛令人身临其境,领略了一番自然的变幻莫测。
要之,庄子的文章是极富创造性的。诗学最早就是创造学。古希腊哲学家柏拉图有言:“所有的诗都是创造,或事物从无到有的过程。”在中国古代,正是庄子最先创造性地将形象与议论、具象思维与理性思维有机地融合在一起,运用奇突的想象力,以客观事物为载体,使主观情感有效地过渡到客观事物上,从而成功地创造出一种主客统一、形神兼备、心物和合、情理交融的艺术境界。
(作者系国家一级作家、辽宁省作家协会名誉主席、辽宁刊授党校顾问,先后担任过辽宁省委常委、宣传部部长,辽宁省人大常委会副主任)
(编辑:韩雪)